青蛇与白蛇，红玫瑰与白玫瑰 ——李碧华《青蛇》
多年前，曾在一张电影海报前驻足。画面上是两个侧卧着依偎在一起的女子，王祖贤和张曼玉，一个素白罗裳，衣袂轻扬；一个一袭青衣，晕染着潮湿的苍色，轻抬的眉眼皆是绝代风华。身后是一片模糊的楼阁，弥漫暗红的天光，浓重的惑媚，让人没来由地觉得绝美和凄婉。两个纤细的大字浮在海报上微颤，“青蛇”，如此地顾盼生姿，裙摆撩动，那是只有蛇才会有的蛊惑美。
那部电影始终没有看完整，又因着是小时候看的，几乎没什么记忆了。最近有缘拜读了原著，只能说——毁三观！这个一手将传说颠覆的女人叫李碧华。小时候看白蛇传，结局皆大欢喜，大家全都位列仙班，和听过的任何一个以“很久很久以前……”开头的童话并没有不同。可李碧华真是个残忍的人，将神话幻灭得如此彻底。八十四骨，紫竹柄的青油伞，成就的一段遭遇，本该是清甜柔软的，却页页是凄艳幽冷，蛇一般缠绕着读者的神经——凉而森冷，但那恐惧却蔓延着一种充满诱惑的热度，甜蜜而媚人。
书看到最后几页，看到李碧华借由小青道出的情爱本质与张爱玲笔下的红白玫瑰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爱玲说：
“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红玫瑰白玫瑰。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而李碧华同样说：
“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
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静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但只因到手了，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万一法海肯臣服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柔，枉费心机。”
许多人对小说中一个男人的生命中需要白蛇和青蛇两种女人的描述津津乐道，认为她们也许都是看的太开太透，以致心都已清明。那么多的薄情寡义，那么多的背叛伤害都可以用这样怪诞又带有戏谑的语气淡淡道来，却又总觉得这份淡然这份嘲弄透着那么深的倦意。对人世，对那些所谓的情爱的倦意。可在我看来，这段和张爱玲的红白玫瑰之譬喻几乎如出一辙的描述让人去论证聪明女人皆清醒，这大概还不是李碧华的重点。
她的聪明之处在于让“妖性”凌驾于“人性”之上，然后再来批判人性，复杂的算计或是无力的爱情，脆弱又善变的人世。
书中的最后一段在电影中是没有的，很有一番意思。经过千年，雷锋塔倒，白蛇与青蛇重遇。几世轮回，见到转世的许仙，她们仍义无返顾地追上去。素贞说：“小青，生命太长了，无事可做，难道坐以待毙？”原来，她们仍是不死心。有人说，看了李碧华的小说，还有谁会相信爱情。其实，最清醒最相信爱情的恰恰是她自己，她历练，世故，看得破，却并没有放弃这扰攘红尘，也不可能放弃。她想掩藏执着，却欲盖弥彰。就像眉目如画的程蝶衣在《霸王别姬》里说：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如花在胭脂扣里望断五十年的眼神哀婉透骨。
其实，爱与不爱都是一样的，若说爱，许下一生一世又能怎样。一生一世，谁要那一生一世？他的一世不过几十年换她的千年，而事实是，她们的全心换来的只是他的背叛和出轨。到底还是男人占了便宜。
————白蛇————
白蛇开始也许是最妖冶的女子，天生的媚态，妖冶动人，心思精明。活了一千年看尽人间百态，要论斗智斗法谁能比得过她。
她不是懵懂无知，天真无邪的怀春少女。一千年的人世沉浮她看得似乎比谁都清楚。
男人是什么？“那是一种——叫女人伤心的同类。”素贞试图把她的耳闻目睹，以显浅话语给我细数前朝，“苏小小的男人，叫她长怨十字街；杨玉环的男人，因六军不发，在马鬼坡赐她白绫自缢；鱼玄机的男人，使她嗟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霍小玉的男人，害她痴爱怨愤，玉殒香销；王宝别的男人，在她苦守寒窑十八年后，竟也娶了西凉国的代战公主……”
她是懂得的，懂得那些变心负情，懂得那些薄情寡义。因此她才放弃，放弃要那些人中之龙。
———“我并不打算要一个优秀的才子呀。你看，这些自诩为人中之龙的动物，总是同行相轻，恃才傲物，且也不懂得珍惜女人的感情，轻易地就以‘潇洒’作为包装，变心负情。我不要这些。”
“任何男人跟我斗智，末了一定输，因为我比他们老一千岁，根本不是对手。”素贞的眼睛在黑夜里晶晶闪烁，“我只要一个平凡的男人。”
而然她最后却还是栽在男人的手上，千年修行，淡烟急雨中见了那擎着八十四骨紫竹伞的少年，可以相遇，故意讨好，一力提拔，她似乎一直站在主导地位，可到头来不还是千年道行一朝丧。痴缠于世，剪不断，理还乱。她为他犯了杀戮，她为他水漫金山，弄得别无选择，弄得放弃一切，而他却还了她背叛，爱情背后，血淋淋的真相，剥去了甜美的糖纸外衣，剩下的便是血淋淋的真相，断那三千痴缠，重新来过，再世为人，不相遇，要相忘，我没有见过你，你也不曾见过我。
她也许才是最傻的，最痴的，最笨的。平凡怎么样，平凡就能一世爱你？爱情中猜忌背叛是男人的通病，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他凭什么例外，就因为平凡？未免也太过可笑。
他的背叛她是知道的。可是她蠢，她痴，她明明知晓却放不下，却走不了，她最大的罪过就是爱得太凶。一点点陷落，直到别无选择，再能干再聪明又能怎样，一开始她注定就是输，只因为她先爱上。
———“小青，你是我的好妹妹，”她半逼半哄，“你比他高明，放过他吧！”
真傻，真可怜，竟要要求另一个女人放过自己的男人的地步。就算她放过他又如何？还有千千万万的女人她们都能放过吗？是她不放过他，还是他不放过她？爱情是互不放过的。
一直认为她比他高明，其实到底才知道他比她们都高明。
————青蛇————
青蛇不是一个好女人。或者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女人，她偷了姐姐的男人，好胜，调皮，魅惑......但她却是整本小说中我最喜欢的人物。她至少干净利落，快意恩仇，有爱有恨有牵缠有放手。我欣赏她的狠，她的决断，她的在“不理孽因，但断孽果”。这样的女子有天生的辛辣。
一开始认为青蛇是不爱许仙的，她只不过是贪念。试图去了解人间之情，她不过是好奇，她只是想学姐姐，想得到跟姐姐得到一样的东西。她只是不平千年的姐妹情难道比不过一个许仙？她其实是不知道爱的，所以最后才会清醒，所以才会放的开。
即使她做了这么多对不起白蛇的事，但我心里依旧还是隐隐的觉得她比白蛇更重这姐妹情，不然不会知道白蛇怀孕后毅然的放弃，不然不会逼许仙起誓。不然不会在许仙要带她走的时候，敏锐的发觉许仙对白蛇的薄情与背叛。最后的最后也不会一剑杀死许仙，“你应该去陪姐姐”“我杀给你看！”这句话说的是何其得狠烈。她是在为白蛇不平不值啊！
爱情，不是太我，便是太他。不是赔尽，便是全赢。青蛇对事一向能做的绝。
她对法海与爱等同量的恨，却不知爱恨从来就是一念之间。她与法海的最后是爱是恨，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又过快一千年的沉浮，当初的事她看得更加透彻了。
“———得不到的方叫人恨得牙痒痒，心戚戚。我思想了很多很多很多年，终于想通了。——而人类此等蠢俗物，却永远都想不通。直到有一天我回头一看，才发觉已经变了天……”
“———不要去提携男人，是的，不要提携他。最好到他差不多了，才去爱。男人不作兴‘以身相许’，他一旦高升了，伺机突围，你就危险了，没有男人肯卖掉一生，他总有野心用他卖身的钱，去买另一生。
而世间之事，正如李碧华所阐述的——说到底也不过是痴男怨女，悲欢离合。
